杖八十•徒二年

◎陳清白 律師

  國際知名識專家李昌鈺博士,最近被美國聯邦法院裁定,涉嫌偽造證據造成冤獄,有可能要負上幾千萬美元的賠償責任。

  消息傳開,輿論譁然,這位一生破案無數,經手鑑定的案件高達八千餘件的超級神探,怎麼會陰溝裡翻船,在耄耋之年,一世英名,毀於一旦?

  這件事源於一九八五年的一件殺案。六十五歲的男子卡爾,被發現陳屍在其康乃狄克州的家中,不僅頭部重創,且身中二十七刀,命案現場,發現一條染有污漬的毛巾,這個污漬經過李博士的識,認定是血跡。由於這項鑑定,以致當時年僅十七歲的柏奇和十八歲的亨寧,各被處以超過五十年的有期徒刑,從獄至今,已關了三十幾年。

  最近美國聯邦法院因為被告的控訴,重新調查這起案件。發現毛巾上的污漬,並非血跡,且李博士雖證稱有經過鑑定,但卻查無任何鑑定的紀錄。因此裁定李博士,涉嫌偽造證據,有可能為要此負起幾千萬美元的冤獄賠償。

  對此,李博士接受訪問時,並未提出太多的辯解,只聲稱毛巾上的血跡,有可能因時間過久而分解,他確信自己並未做錯。

  真相究竟如何?李博士需不需要賠償這一筆鉅款?仍待後續調查。只是世事難料,李博士恐怕做夢也沒想到,這個發生在三十八年前,已如一窪無浪死水的案件,竟然會突然刮起一陣風,重新掀起波濤。

  這件事,讓我想起清朝同治年間發生的一起冤案。

  同治十二年,浙江餘姚縣秀才楊乃武和他的房客人稱小白菜的葛畢氏,有不尋常的男女關係,鄉里間,傳得沸沸揚揚。因為小白菜貌美如花,風姿綽約,大概就是童仲彥嘴裡:「男人看了她而愛上她,就不算男人」的天生尤物。可惜,「命薄錯拋傾國色」,小白菜因為家貧,母親為了六十兩銀子的聘禮,把她嫁給了身材矮小又面貌醜陋的豆腐店幫工,小名叫葛小大的葛品蓮為妻。

  小白菜光四射,葛小大形容猥瑣,如此不般配的婚姻,活脫脫就是潘金蓮和武大郎的翻版。因此街坊鄰居都說,簡直是一朵好花插在牛糞上。

  小白菜夫妻屋而居,房東就是當時在餘姚縣專門幫人打官司的秀才楊乃武。楊乃武為了鄉試用功需要,收回了與小白菜毗鄰的租屋自住,並因地利之便,小白菜幫忙打理三餐,自此,兩人朝夕相處,同桌共食,男有情,女有意,天雷勾動地火,戀情一發不可收拾。如果說小白菜是潘金蓮,那麼楊乃武就是名副其實的西門慶。楊乃武為了能和小白菜長相廝守,暗中約定,等楊乃武中舉,將給葛小大一筆錢勸他另娶安份守己可以操持家務的妻室平凡度日,而讓小白菜改嫁給楊乃武為妾。

  楊乃武和小白菜戀姦情熱,終究不過眾人的耳目,尤其是葛小大,閑氣好受,烏龜難當,夫妻二人經常為此閨房勃蹊。葛小大每天起早貪黑,出門磨豆腐。俗話說:「天下有三苦,撐船、打鐵、磨豆腐。」或許是天生體質欠佳,加上工作勞累,葛小大一直為流火的病痛所苦。何謂「流火」,就是中醫所謂的「丹毒」,是一種急性的皮膚熱毒病症,以患部皮膚紅如塗丹故名,又稱流火或火丹,多發於小腿或面部,邊緣明顯且表面光滑發亮,觸之堅硬異常,患部附近淋巴結腫大,伴有寒顫、高熱、頭疼、骨節疼痛等全身症狀。

  同治十二年十月小陽春,中午燠熱難當,葛小大突然生病,全身發冷。家人為他請了一位「蒙古大夫」來看診,說是「痧症」。沒想到一副藥下去,竟然一命嗚呼。

  葛小大暴斃,死因不明,但口鼻內有血水與痰流出,狀似中毒。葛小大母親沈喻氏,早就風聞兒媳婦不守婦道,懷疑她謀害親夫,因此狀告到衙門,請求相驗。當時的餘姚縣令叫劉錫彤,因為告訴人沈喻氏的狀子上,說她兒媳婦「素性輕狂、慮有別情」,到底是怎麼回事?語焉不詳,有深入了解的必要,因此命令他的幕僚和親信先行調查。

  縣裡的屬員,早就聽說楊乃武和小白菜有私,加上平時楊乃武包攬訴訟,不僅劉縣令對他印象不佳,而且他和衙門裡的人也有宿怨。因此當劉錫彤聽完屬下的陳述後,腦海中便不由得浮起水滸傳裡,潘金蓮和西門慶謀害武大郎的情節。這種成見一旦形成,懷疑就成了證據,先射箭再畫靶古腦鑽牛角尖的結果,查案就走偏了。

  葛小大因為死因不明,家人為此爭執不休,以致屍體一直無法入殮。直到知縣命仵作相驗時,已是四天以後的事了。這時,屍身已發生變化,本來沒有的腐敗現象都出現了。負責驗屍的作沈祥,是個尚在實習中的法醫,只看了半年的「洗冤錄」,經驗不足,本事有限。但因老作病故,縣裡缺人,只好「化作先鋒」,硬著頭皮上場。

  沈祥驗屍的功夫並不到家,除了銀針探喉時沒有用皂角水洗過外,屍體翻動時,口鼻血水溢入眼內耳中,也被誤認為是「七竅流血」。而指甲起霉,顏色灰,竟看成是青黑色。這些錯誤,都讓案情一步一步誤入歧途,讓審案的人堅信,必是砒霜中毒無疑。其實沈祥也不太敢確定,因為屍身軟而不僵,與砒霜中毒的特徵不符。加上銀針上只有淡淡的青黑色,也有可能是其他的毒物所引起,但因縣老爺的親信出面干預,沈祥不敢堅持己見,只好含含糊糊,報稱:「葛品蓮是服毒身死」。

  既是砒霜中毒而死,毒物從何而來,不能不查。但實無其事,如何招供?然而「三木之下,何求不得」小白菜經不起刑求,無中生有,供出砒霜乃是楊乃武所提供。這下子,楊乃武從天堂掉入了地獄,正所謂「賊咬一口,入骨三分」這時,楊乃武縱使渾身都長滿了嘴,也說不清了。

  楊乃武斷然否認有給小白菜砒霜其事,但劉錫彤急於結案,認為事無可疑,只改了改驗屍報告幾個矛盾不符之處,即草草將案件移送到杭州府覆審。但在這之前,劉錫彤還施了個借刀殺人之計,因為楊乃武有舉人功名,不能用刑,因此暗中擬了一道公文報部,請求革去他的舉人身份,等案件到了杭州府,楊乃武的舉人已被革掉,只要知府大人祭出大刑,不怕楊乃武不招認。

  果不其然,杭州知府陳魯是個剛愎頑固之人,一向最恨無行的文人有了功名,卻不好好往正途上走,卻在家鄉包攬訴訟,借百姓挾制官府,借官府魚肉鄉民,因此打算好好的修理楊乃武。楊乃武在公堂上辯稱,小白菜是被嚴刑逼供,才胡亂攀咬的。這番辯解,陳魯自然聽不進去,因此用了夾棍大刑,把楊乃武的一雙腿都給夾殘了。試想,楊乃武縱使有銅筋鐵骨,也經不起這麼不人道的酷刑,為了免再遭皮肉之痛,只能屈打成招,瞎編說自己是在倉前鎮的愛仁堂中藥店,向名為錢寶生的店東佯稱要毒老鼠,以四十文錢買了包砒霜,交給小白菜。

  其實,愛仁堂的店東叫錢坦不叫錢寶生,楊乃武本不知其名,卻故意編造,埋下伏筆,作為將來翻案之用。陳魯認為,被告二人供詞已經吻合,沒有再詳查的必要,只命劉錫彤傳訊錢寶生問明確實後,即可結案。

  楊乃武本來就沒去買砒霜,且錢坦也不叫錢寶生,叫錢坦如何做證?但劉錫彤認為,錢寶生是怕被牽連,才故意撇清,因此委託杭州府訓導章字掄香,國學大師章太炎的父親)去勸說開導。最後,錢坦迫不得已,出具了一張署名錢寶生的切結書,並從劉知縣處,得到一張保證絕不讓其到杭州府過堂的手諭後,省去了跟楊乃武對質的必要流程。就這樣,杭州府就依餘姚縣上報的甘結定案了。

  謀害親夫屬逆倫重罪,依律,小白菜要凌遲處死,楊乃武則應依教唆犯的規定,判處「斬立決」。

  依清朝的法律規定,這宗社會囑目的重大案件,知府審過後,必須再經浙江按察使、浙江巡撫覆核。此時的浙江巡撫楊昌,是左宗棠的手下大將,專替左宗棠征西北辦理糧餉。他仗著靠山很硬,藉口公事繁忙,只派了個侯補知縣鄭錫滜到餘杭探查了一下,便據鄭錫滜「無冤無濫」的回覆,應付過去。

  案件已經三審了,還是死罪難逃。楊乃武的姐姐葉楊氏只好跑到都察院去「京控」,也就是俗稱的告狀。因為人命關天,案件很快就被發回浙江更審。然而浙江巡撫卻無視於上級的指示,又將案子發給陳魯,敷衍了事。結果,想都不用想,還是維持原判。

  楊家人對於這個結果,當然不服。於是,這次換楊乃武的妻子楊詹氏出面,跑到步軍統領衙門去「扣」,要求重新審理。沒想到楊昌還是不理朝廷發回的諭旨,將案件委託給剛到任不久的下級官員湖州知府錫光,暨紹興知府龔嘉、富陽知縣許嘉德、黃岩知縣陳寶善等會審。

  因為被告紛紛翻供,湖州知府錫光又不敢用刑,開了幾次庭後,就托辭不再審下去了,案件就這樣遲遲無法了結。

  光緒元年四月,言官上書奏稱,地方主審官員有故意拖延之嫌,因此要求朝廷另派官員專責審理。這次朝廷指派浙江學政胡瑞瀾主審,陪審的有寧波知府、嘉興知縣,和兩名侯補知縣共五人。

  這一回重審,查了一些枝微末節,卻對最重要的鑑定報告,沒有任何懷疑,最終,還是維持原判。

  由於案件實在鬧得太大,而且疑點重重,引起許多浙江人的不滿,認為浙江人被欺負。為此,一些浙江籍的舉子和在朝的京官,便紛紛奔走上奏。最後,軍大臣奉兩宮太后諭旨,將案件轉交刑部。刑部為求慎重,除了將一干人犯、證人解送到京師外,就連葛小大的棺材也都運來,準備開棺重驗。而知縣劉錫彤,也暫時解職到京聽審,並陪同驗屍,以昭公信。

  光緒二年十二月九日,葛小大的屍體在北京海會寺開棺重驗。刑部調集了順天府所屬資深權威的作集體到場會驗,據說人數高達廿四人。

  檢驗結果,雖骨頭因歷經三年的腐敗起霉而發黑,但銼開表面,裡頭呈黃白色,顯然並非死於中毒。案情至此真相大白,葛小大實際上是因病自然死亡,楊乃武和小白菜蒙受的不白之冤,至此得以昭雪。

  這個案子,因為相驗和審理都過於草率,使得被告楊乃武、小白菜幾乎於重刑,對此,一應官員人等,不能不究其責任,依律定罪。根據高陽先生所著「小白菜」書裡所載,刑部擬定的處分如下:

一、沈祥「率將病死發變屍身,誤報服毒,致入凌遲重罪,殊非尋常疏忽可比,令依檢驗不實,央入死罪,但以職位低微,擬杖八十,徒二年。

二、已革餘杭縣知縣,「訊無挾仇索賄情事,惟始則任聽作草率相驗,復繼捏造報擦洗銀針,塗改屍狀,及刑逼葛畢氏等誣服,並令章濬函具錢寶生,勒具結,羅織成獄,僅依『失於死罪未決本律』擬結,殊覺輕縱,應請從重發往黑龍江效力贖罪。

三、杭州知府陳魯,「於所屬州縣相驗錯誤,毫無覺察,及解府督審,憑刑訊供,具詳定案,復不親提錢寶生究明毒來歷,實屬草菅人命。應依『承審官草率定案,證據無枉坐人罪』例,擬革職。

  當然,除此之外,還有其他官員遭到懲處,算一算,總共摘掉了九頂烏紗帽,因為篇幅有限,在此就不一列舉了。

  在美國,一件發生在三十八年前的殺案,很可能因為鑑定失真,讓鑑定人李昌鈺博士賠償三千多萬美金。在清朝,因為驗屍不實,縣官劉錫彤被革職流放黑龍江。作沈祥被判刑兩年,還要打八十下屁股。這樣的案例,不禁讓我聯想到,現在台灣的司法,如果也發生這種情況,與審判有關的人員,應該要負什麼責任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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